故事037-老爸和我－一霖

以前听男生说，交女朋友，最怕碰到两个人。

一个是她老爸。电话那头，一声沉闷厚重的“你是谁？”，常会惊得毛头小子结结巴巴地报不顺名字。

另一个是她老哥。随着“咚咚咚”的一串脚步声，门开处，探出个横着眉的大脸，再加一声不太友好的“你找谁？”，想必也足以慌了小男生的手脚。

至于老妈，倒不必担心，就算她的问题多了点，上下打量的眼光或许也带了点审视，但那多半是因为她已经设想好了，要把女儿嫁给这个“毛脚”，那审视的眼光里其实是带了点欣赏的。所谓的“丈母娘看女婿，越看越欢喜”，就是这个理。

而老爸老哥的态度，则正是应了“同性相斥”。


一家中，老爸总是更疼女儿。这虽不是定律，但也是十之八九。

从小到大，老爸宠我，总带着溺爱。小时候，他可以充当我的滑梯，让我从他的膝头顺着双腿滑到地上，他还经常用双肩驮上我到处走，坐在他的肩膀上，我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。老爸还常常是我枕边故事的述说者，只是我从来不曾听过一个完整的故事，因为他的故事多半是他从水浒，西游记，三国里顺来的零星片段。

细算起来，人生的旅途上，其实老爸真正陪着我度过的，也就最初的十多年，从小学毕业，我就住校了。可是在我的记忆中，那些和老爸一起度过的日子，清晰到即使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，回想起来仍仿佛就在眼前。我甚至觉得老爸就是我童年的代名词。

老爸是我的偶像，我是老爸的骄傲。小学四年级时，学校相继举办了一系列竞赛，有书法，画画，写字，速算，作文，朗诵。我除了画画比赛根本就没资格参加，其他的不是第一就是第二。这不是我牛，实在是因为我有一个“三脚毛”的老爸。

老爸不会写字，但他说起书法来仍然是一套一套的，什么“指实掌虚”等，老妈为我买来成叠的描红簿子，老爸把着我的小手，一笔一划地描，家里有柳体和颜体不同的字帖，老爸偏爱颜体的方正刚直，我则喜欢柳体的洒脱灵秀，每次只要是我和老爸的意见相左，最后妥协的必是老爸。我幼时临摹过几年柳体，所以直到高中毕业，只要有书法写字之类的比赛，我总是名列前茅。

那年的速算比赛，也是因为在比赛前二个星期，老爸特意为我开了小灶，他教我一些速算的技巧方法，还出了不少速算题让我练习，这样，速算比赛的第一名当然就非我莫属了。想来老爸当年还真是神，那时根本就没有任何参考书，那些题目好像全都事先装在了老爸看起来挺普通的脑子里。我每想起这段经历，再看看身边的老公，心想他一定没有我老爸的能耐。

老爸是学理的，也不爱读小说，但他很能写，从我离家起，他给我的家书，都是长篇大论的，和傅雷的家书有的一拼。他还会瞎指挥，我小时候的作文，就是在他的瞎指挥下，居然还总拿第一。他教导我作文的经典理论之一就是让我背成语字典，奇怪的是仅有的几次经他润色后加进去的一些成语，无一不是老师红笔下圈圈点点的佳句，这让我对老爸崇拜得不行，成语就背得更卖力了。这种直接的后果就是大学时的作文常被老师批语“语言上处处追求隽永含蓄，斧凿之痕较深，不够朴实……”等等，尽管这样，老爸还每每骄傲的自诩，他是我作文的启蒙老师。

不过，我朗诵的启蒙人倒确实是老爸。那年学校第一次办朗诵比赛，我们年级要求朗诵课本里的一首诗“金桥”，我至今仍记得头二句，“公社架金桥，桥下流水笑……”，老爸告诉我，开头第一句，声音要亮要有气势，因为架金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工程啊。然后第二句要欢快，连流水都会笑，一定是很开心的啰。天知道老爸一个农村里走出来的土孩子，到底懂多少朗诵，但他就是有这个本事，即便只有还不到半瓶的水，也能晃得人眼花缭乱。

老爸唯一比较擅长的画画，很可惜没有传承给我。他喜欢水墨画，水彩画，特别会画各种小动物，儿子小时候出水痘，身上痒得总想去抓，老爸为了分散孩子的注意力，天天给他画画，他画的小兔子，真是绝了！只要七笔，就能画出个大耳朵，圆尾巴的小兔子，再用红色的蜡笔点上眼睛，天蓝色涂上背景，真是可爱极了。至今，在我心里，总有那么一只白兔，几只水鸭，一条耕牛，一个牧童，一轮落日，一幢门前有小河，后面是山坡的小屋，。。。那些老爸画的，总是我认为的最伟大的作品。

我和老爸永远是一国的，常常连老妈也没有插足之处，只有羡慕的份。老爸年轻时爱唱歌，50年代的那些苏联老歌他都会唱，唱起来声情并茂。可是每唱到情深意浓时，调子就稍稍的开了小差，跑开了，虽然只跑离了一霎那就跑了回来，却总被老妈毫不留情地指出来，还加上个“流里流气”的指责，搞得老爸煞是扫兴。这个时候，我总是老爸坚定的维护者，还觉得是老妈不解风情。不知是受老爸爱唱歌的影响，还是遗传的作用，我也爱唱歌，虽然那水平跟老爸也不相上下。小学时，音乐老师居然还推荐我去合唱团，好在我被安排站在第一排，那一排主要是做些舞蹈动作，我便滥竽充数了一年多，后来，合唱团精简，我理所当然的成为精简的对象之一。爱面子的我，那天沮丧到直想哭，老爸却风趣的一笑道：“他们不识货，我们还不去呢！”

从此，我学会了“识货”一词，谁跟我看法不一样，我就骂他“不识货”！

老爸识货。我来美不久，当年和同事合译，合写的二本书就相继出版了，那笔稿费我一直告诉爸妈，就算是给他们的一点小补贴，可老爸一直刻意的存到现在，可见这笔钱对他是多么的不同凡响，他比我都还得意呢。
只是，老爸心里如此得意的乖乖女，那个从他人生的春天，一路伴着走到秋天的女儿，那个总是把老爸老妈放在心中最爱的女儿，居然有一天，遇见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毛头小子，带回家来，又急急忙忙，也不等老爸老妈看清楚，就拉进自己房间，再拉出大门。

长发一甩，裙角一摆，窈窕的倩影，父母心里的最爱，变成了某人小小的恋人，丢下一句“走了”，就飞出门去。

站在门内的，那个不再刚直的身影，瞬间就又苍老了一些。多少不是滋味的滋味，袭上心头，喜的是，女儿长大了，要自己飞了。悲的是，这个家，过去总嫌吵，现在怎么突然冷清了。恨的是，那个突然而来的外来者，居然好像把自己从女儿心中的爱的排行榜，由第一第二而降到了第二第三。

而第一名，竟然是那个浑小子！


我始终遗憾，自己当年没能穿上婚纱，由慈爱的父亲挽着手臂，踏着婚礼进行曲，缓缓步入教堂，再由老爸将我的手交给新郎。也曾在电影里看到如此的画面，觥筹交错，歌舞升平，在新婚宴会欢乐的最高潮，音乐响起，老父走向女儿，拥抱起舞，…… 不懂事的我啊，哪里知道这是老爸眼里最狠的节目，外表很美，却让人痛到骨子里。

有一次没心没肺的和老爸闲聊起这些往事，老爸说：“我真庆幸女儿没有嫁给洋人，也没有这种西式婚礼。要不然，当音乐响起，女儿握住我的手，我的老泪，会象断线珠子般滚下来……”

老爸是笑着说的，听着的我，眼里霎时盈满了满眶的泪……